第七七九章 骨錚鳴 血燃燒(二)
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
2019-2-1 17:32
夜色撩人,秋風安謐。與陸橋山秘密地碰面之後,蘇文方自側面離開軍營。回頭看時,武襄軍的營地肅殺延綿、軍威整齊,火把的光芒像是倒映著天空中的星海。
情況已經變得復雜起來。當然,這復雜的情況在數月前就已經出現,眼下也只是讓這局面更加推進了壹點而已。
雖然早有準備,但蘇文方也不免覺得頭皮發麻。
“陸橋山的態度含混,看來打的是拖字訣的主意。如果這樣就能拖垮華夏軍,他當然喜聞樂見。”
壹行人騎馬離開軍營,途中蘇文方與隨行的陳駝子低聲交談。這位曾經心狠手辣的駝背刀客已年屆五十,他先前擔任寧毅的貼身衛士,後來帶的是華夏軍內部的軍法隊,在華夏軍中地位不低,雖然蘇文方乃是寧毅姻親,對他也頗為尊重。
這頭發半百的老人此時已經看不出曾經詭厲的鋒芒,目光相較多年以前也已經溫和了許久,他勒著韁繩,點了點頭,聲音微帶沙啞:“武朝的兵,有誰不想?”
“他坐視局勢發展,甚至推壹把手,我都是考慮過的。但先前想來,李顯農這些書生非要搞事,武襄軍這方面與我們來往已久,未必敢壹跟到底,但現在看來,陸橋山這人的想法未必是這樣。他看起來笑面虎,心裏說不定很有底線。”
“意思是……”陳駝子回頭看了看,營地的微光已經在遠處的山後了,“如今的做派是假的,他還真想硬上?”
蘇文方點頭:“怕自然不怕,但畢竟十萬人吶,陳叔。”
“那也該讓南面的人見到些風風雨雨了。”
“還是希望他的態度能有轉機。”
天南地北,壹個地方有壹個地方的局勢。西南偏安三年,華夏軍的日子雖然過得也不算太好,但相對於小蒼河的血戰,已稱得上是風平浪靜。尤其是在商道打開之後,華夏軍的勢力觸手沿商路延伸出來,覆蓋川峽四路,蘇文方等人在外行事,軍隊和官府睜壹只眼閉壹只眼,也算不得危險。
然而這壹次,朝廷終於下令,武襄軍順勢而為,附近官府也已經開始對黑旗軍實施了高壓政策。蘇文方等人逐漸收縮,將活動由明轉暗,爭鬥的形式也已經開始變得明朗。
武襄軍會不會動手,則是整個大局勢中,最為關鍵的壹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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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老虎肆虐的悶熱的夜晚,豆點般的燈火還在亮著,燈光之下,是壹封還在寫的書信:
“蒼之賢兄如晤:
兄之來信已悉。知江南局面順利,萬眾壹心以抗女真,我朝有賢太子、賢相,弟心甚慰,若長此以往,則我武朝復興可期。
弟自來西南,人心蒙昧,局面艱辛,然得眾賢相助,如今始得破局,西南之地,已皆知黑旗之惡,群情洶湧,伐之可期。成茂賢兄於涼山對尼族酋王曉以大義,頗有成效,今夷人亦知天下大義、大是、大非,雖於蠻夷之地,亦有討伐黑旗之義士焚其田稻、斷其商路,黑旗小人困於山中,惶惶不安。成茂賢兄於武朝、於天下之大功大德,弟愧不如也。
今局勢雖明,隱患仍存。武襄軍陸橋山,擁兵自重、首鼠兩端、態度難明,其與黑旗匪軍,往日裏亦有來往。而今朝堂重令之下,陸以將在外之名,亦只屯兵山外,不肯寸進。此等人物,或油滑或粗野,大事難足與謀,弟與眾賢商議,不可坐之、待之,無論陸之心思為何,須勸其前進,與黑旗堂堂壹戰。
幸者此次西來,我輩之中非只有儒家眾賢,亦有知大事大非之武者豪傑相隨。我輩所行之事,因武朝、天下之興盛,眾生之安平而為,他日若遭厄難,望蒼之賢兄為下列人等家中送去銀錢財物,令其子孫兄弟知曉其父、兄曾為何而置生死於度外。只因家國危亡,不能全孝道之罪,在此叩首。
今參與其中者有:江南大俠展紹、杭州前捕頭陸玄之、嘉興簡明誌……”
燈火搖晃,龍其飛筆端遊走,書就壹個壹個的名字,他知道,這些名字,可能都將在後世留下痕跡,讓人們記住,為了興盛武朝,曾有多少人前仆後繼地行險獻身、置生死於度外。
寫完這封信,他附上了壹些銀票,方才將信封封口寄出。走出書房後,他見到了在外頭等待的壹些人,這些人中有文有武,目光堅定。
“……西南之地,黑旗勢大,並非最重要的事情,然而自我武朝南狩後,軍隊坐大,武襄軍、陸橋山,真正的壹手遮天。此次之事雖然有知府大人的協助,但其中厲害,諸位不可不明,故龍某最後說壹句,若有退出者,絕不記恨……”
夜風嗚咽著從這裏過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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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陸橋山交涉過後的第二日清晨,蘇文方便派了華夏軍的成員進山,傳遞武襄軍的態度。此後連續三天,他都在緊鑼密鼓地與陸橋山方面交涉談判。
談判的進展不多,陸橋山每壹天都笑瞇瞇地過來陪著蘇文方閑聊,只是對於華夏軍的條件,不肯退步。不過他也強調,武襄軍是絕對不會真的與華夏軍為敵的,他將軍隊屯駐涼山外圍,每日裏無所事事,便是證據。
外圍的官府對於黑旗軍的搜捕倒是越來越厲害了,不過這也是執行朝堂的命令,陸橋山自認並沒有太多辦法。
“這次的事情,最重要的壹環還是在京城。”有壹日交涉,陸橋山如此說道,“陛下下了決心和命令,我輩當官、當兵的,如何去違抗?華夏軍與朝堂中的許多大人都有往來,發動這些人,著其廢了這命令,涼山之圍順勢可解,否則便只好如此僵持下去,生意不是沒有做嘛,只是比往日難了壹些。尊使啊,沒有打仗已經很好了,大家原本就都不好過……至於涼山之中的情況,寧先生無論如何,該先打掉那什麽莽山部啊,以華夏軍的實力,此事豈不易如反掌……”
陸橋山每壹日又是賠笑又是為難,將不想做事的官僚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。說起涼山之中的情況,自莽山部化整為零,作為外來人的華夏軍似乎也對其顯得束手無策起來。蘇文方不太知道山中的事情,卻已然感受到了壹日壹日的緊繃,他聽寧毅說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。
“陸橋山沒安什麽好心。”這壹日與陳駝子說起整個事情,陳駝子勸說他離開時,蘇文方搖了搖頭,“然而就算要打,他也不會擅殺使者,留在這裏扯皮是安全的,回去山裏,反而沒有什麽可以做的事。”
他這樣說,陳駝子自然也點頭應下,已經白發的老人對於身處險境並不在意,而且在他看來,蘇文方說的也是在理。
再過壹日,與蘇文方進行交涉的,便是軍中的幕僚知君浩了,雙方討論了各種細節,然而事情終究無法談妥,蘇文方已經清晰感覺到對方的拖延,但他也只能在這裏談,在他看來,讓陸橋山放棄對抗的心態,並不是沒有機會,只要有壹分的機會,也值得他在這裏做出努力了。
這壹日下午回去不久,蘇文方考慮著明天要用的新說辭,居住的院落外頭,陡然發出了響聲。
刀兵相交的聲音剎那間拔升而起,有人呼喊,有人大吼,也有淒厲的慘叫聲響起,他還只微微壹楞,陳駝子已經穿門而入,他壹手持單刀,刀鋒上還見血,抓起蘇文方,說了壹聲:“走——”蘇文方便被拽了出去。
蘇文方沒什麽武藝,這壹路被拉得跌跌撞撞,院子內外,加上陳駝子在內,壹共有七名華夏軍的戰士,大都經歷了小蒼河的戰場,這時候皆已操起兵器。而在院外,腳步聲、奔馬聲都已經響了起來,不少人沖進院子,有人大喊:“我乃江南李證道——”被斬殺於刀下。
陳駝子拖著蘇文方,往先前預定好的退路暗道廝殺奔跑過去,火焰已經在後方燃燒起來。
外頭的街道口,混亂已經擴散,龍其飛興奮地看著前方的圍捕終於展開,俠客們殺入院落裏,戰馬奔行密集,嘶吼的聲音響起來。這是他第壹次主持這樣的行動,中年書生的面頰都是紅的,隨後有人來報告,裏頭的抵抗激烈,而且有密道。
“追上他們、追上他們……密道必定不遠,追上他們——”龍其飛慌張地大喊。
密道的確不遠,然而七名黑旗軍戰士的配合與廝殺令人生畏,十余名沖進去的俠士幾乎被當場斬殺在了院落裏。
第壹名黑旗軍的戰士死在了密道的入口處,他已然受了重傷,試圖阻止眾人的跟隨,但並沒有成功。
第二名黑旗軍戰士死在了密道的出口,將追上來的人們稍稍延阻了片刻。
密道跨越的距離不過是壹條街,這是臨時應急用的住所,原本也展開不了大規模的土木工程。龍其飛在梓州知府的支持下發動的人數眾多,陳駝子拖著蘇文方沖出來便被發現,更多的人包抄過來。陳駝子放開蘇文方,抄起雙刀沖入附近巷道狹路。他頭發雖已斑白,但手中雙刀老辣狠毒,幾乎壹步壹斬壹折便要倒下壹人。
“跟上我。”陳駝子這樣大喊著,與四名華夏軍人壹路廝殺前行,轉眼間已在混亂的局勢裏突出了壹條街。
途中又有壹名華夏軍士兵倒下,其余人或多或少也受了傷。
“陳叔,回去告訴姐夫消息……”
“妳回去!”老人大吼。
“我走不了了,消息重要。”蘇文方拖著中了壹支箭的腿,全身都在發抖,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害怕,他幾乎是帶著哭腔重復了壹句,“消息重要……”
前方還有更多的人撲過來,老人回頭看了壹眼,壹聲悲呼:“幾位兄弟陪我殺——”如獵豹般的當先而行。當他沖出蘇文方的視野時,蘇文方正走到路邊的壹顆樹下,幾名華夏軍人還在廝殺,有人在前行途中倒下,有兩人還守在蘇文方的身前,蘇文方喊道:“住手!我們投降!”
其中壹名華夏軍士兵不肯投降,沖上前去,在人群中被長槍刺死了,另壹人眼看著這壹幕,緩緩舉起手,扔掉了手中的刀,幾名江湖豪客拿著鐐銬走了過來,這華夏軍士兵壹個飛撲,抓起長刀揮了出去。那些俠士料不到他這等情況還要拼命,刀槍遞過來,將他刺穿在了長槍上,然而這士兵的最後壹刀亦斬入了“江南大俠”展紹的脖子裏,他捂著脖子,鮮血飈飛,片刻後死去了。
這最後壹名華夏軍士兵也在死後壹刻被砍掉了人頭。
蘇文方看著眾人的屍體,壹面發抖壹面癱倒在樹下,他的腿被箭射穿,痛得難以忍耐,眼淚也流了出來。不遠處的巷道間,龍其飛走過來,看著那壹路死傷的俠士與捕快,臉色慘白,但不久之後看見抓住了蘇文方,心態才稍微好些。
什麽華夏軍人,也是會嚇哭的。
他著眾人抓住蘇文方,又叫了大夫來為他醫治,過得片刻,武襄軍的隊伍便來了,帶隊的是壹臉怒氣的陸橋山,過來圍住了鎮子,不許人離開,要求龍其飛交人。軍營附近的地方,就算梓州知府的執法,亦不該伸手過來。
更多的書生,也開始往這邊湧過來,指責著軍隊是否要包庇黑旗軍的亂匪。
這壹天,雙方的對峙持續了片刻。陸橋山終於退去,另壹面,渾身是血的陳駝子行走在回涼山的路上,追殺的人從後方趕來……
蘇文方被枷鎖銬著,押回了梓州,艱難的時日才剛剛開始。
龍其飛將書信寄去京城:
“……我方大事初畢,若事情順利,則武襄軍已不得不與黑旗逆匪反目,此事大快人心,其中有十數義士犧牲,雖不得不付出犧牲,然終究令人惋惜……
……若此事未定,我等將再向陸將軍請願,使武襄軍無法拖延敷衍,為家國計,此事已不可再做拖延,即便我等在此犧牲,亦在所不惜……”
此後又有許多慷慨的話。
陸橋山回到軍營,罕見地沈默了許久,沒有跟知君浩交流這件事的影響。
涼山山中,壹場巨大的風暴,也已經醞釀完畢,正在爆發開來……
第七八〇章 骨錚鳴 血燃燒(二)
天氣炎熱,風在山裏走,吹動山崗上綠水的樹與山下金黃的田地,在這大山之間的和登縣,壹所所房舍間,黑色的旗幟已經開始動起來。
事情的突如其來是在上午,隨著號聲,軍隊大規模地聚集,而後迅速出發。壹個時辰內,和登的華夏軍衛戍部隊已經有半數從這裏發出,剩余的也已經進入了戒嚴警備狀態。盡管自莽山部的進攻以來,和登三縣已經加強了戒備,民兵隨時在周圍巡邏,但這樣突然的行動,還是令得縣城附近的民眾陡然繃緊了神經。
自與莽山部撕破臉後,這壹次,有大事出現了。
和登是三縣之中的政治中心,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、小蒼河以及西北破家後跟隨而來的華夏軍老人,眼看著事態的突然變化,不少人都自發地拿起兵器出了門,參與周圍的戒備,也有些人稍作打聽,明白了這是事態的可能由來。
自從朝堂開始正式封鎖涼山區域,莽山部聯同壹些小部落動手後,華夏軍方面壹直在聯系各個尼族部落,商議此後的對策和聯手事宜。這壹次,在各族中名聲相對較好的恒罄部落的牽頭下,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會盟,商議如何應對此事,前天,寧毅親自動手參與此會,到得今天,或許是收到了消息,要出問題。
十六部會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嶺距離和登足有數十裏山路,寧毅所帶去的隨行人員,則只有五百人。如果整個會盟過程中真的出現了大問題,華夏軍很可能便會來不及救援。
這壹次數千衛戍部隊陡然出動,和登等地的戒嚴,顯然就是在應對隨時可能來臨的、孤註壹擲的攻擊。
戒嚴進行到中午,縣城壹頭的道路上,忽然有馬車朝這邊過來,旁邊還有跟隨的士兵和大夫。這壹隊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嚴並沒有關系,巡邏的隊伍過去壹查,立馬選擇了放行,不久之後,還有小孩子哭著跟在馬車邊:“陳爺爺、陳爺爺……”眾人在陳述中才知道,是軍中資歷頗老的陳駝子在山外受了重傷,此時被運了回來。陳駝子壹生狠毒桀驁,無子無後,後來在寧毅的建議下,照顧了壹些華夏軍中的孤兒,他這樣子被送回來,山外可能又出現了什麽問題。
衛戍部隊的出動,警戒的升級,寧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變故,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碰在了壹起,不久之後,便開始有老兵拿著武器去到山上請願壹戰,壹時間,群情激昂,將整個和登的局面,變得更為熱烈了起來。
正坐鎮和登的蘇檀兒,也在第壹時間知道了陳駝子的消息。老人壹路廝殺進山,在被前方崗哨的華夏軍士兵救下時還有意識,大概交代了山外蘇文方遇襲的訊息這才昏迷。山外的變故或許就代表了陸橋山的態度,但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,對於蘇檀兒而言,蘇文方雖然已經是華夏軍成員,也壹樣是她的弟弟,此時兩位親人出現狀況、生死未蔔,她心中的情緒會怎樣,實在難說得緊。
蘇檀兒在房間裏沈默了片刻,此時在她身邊負責安防的紅提已經開始找人,安排山外的救人。蘇檀兒只是沈默片刻,便清醒過來,她收拾心情:“紅提姐,不要魯莽……我們先去安撫壹下外頭的老人家,山外頭不能強來。”
她低著頭出門,步伐很快,紅提隨後跟上去。和登的幾年裏,寧毅出現得少,蘇檀兒在眾人心中頗有威信,此時出去,方才安撫了請戰的眾人。到得下午時分,天氣悶熱而陰沈,有人過來通報,陳老爺子醒過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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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護的房間裏,陳駝子的傷勢頗重。他壹路廝殺,身中多刀,後來又長途遠奔,透支極大,若非壹身功力精純、又或是年紀再大幾歲,這壹番折騰過後,恐怕就再難醒過來。
在房間裏見到蘇檀兒進來的第壹時間,身上纏滿繃帶的老人便已經掙紮著要起來:“大夫人,對不住妳……”眼見著他要動,看顧的護士與進來的蘇檀兒都連忙跑了過來,將他按住。
“陳叔不關妳的事,妳是英雄……”
“派人去救,要派人去救,也許來得及……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蘇檀兒眼眶微紅,“蘇文方遇上這件事,算他有此壹劫,陳叔,妳壹定要安心養傷,不然立恒回來,他……”
“要派人去救,文方是好樣的,也許要吃苦。”老人勉力維持精神,艱難地說話,“還有要告訴東家,陸橋山不安好心,他壹直在拖延時間,他不做正事,可能已經下了決心,要告訴東家……”
“好的,好的。”
陳駝子自竹記時期便跟隨寧毅,這些年來,稱呼壹直未曾改變,他將這番話艱難地說完,在床上喘息了壹下。又將目光望向蘇檀兒:“大夫人,外頭出什麽事了,我聽到人說了,說出事了,什麽事情……”
“沒事情,陳叔妳好好養傷。”
“我聽說東家出去了,出事了?大夫人,妳想讓老頭子放心,就告訴我……”
蘇檀兒搖了搖頭,沈默片刻,又吸了壹口氣:“山裏要對付莽山部,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嶺那邊會盟,立恒他過去了。但是我們上午收到消息,莽山部已經大規模出動,殺往小灰嶺,而且……聽說有人投了朝廷,事情有變。”
“……東家身邊有多少人。”
“有五百人。”
“……那沒有事,東家能回來的。”陳駝子下意識地說了壹句,隨後又擡頭望向蘇檀兒,“是不是東家私下裏有安排,大夫人,沒人算計得了東家,是不是有安排?”
“我不知道,可能有可能沒有。”蘇檀兒搖搖頭,“不過,不管有沒有,我知道他肯定會希望我們這邊按照正常辦法應對,不能讓人鉆了空子……”
她的眼眶微紅,卻始終沒有哭起來。這個時候,數千的黑旗部隊正翻山越嶺,在小涼山中壹路延伸,朝著北面的小灰嶺方向而去。而在與他們呈九十度的方向上,傾巢而出的莽山部與幾個小部落的成員,正穿過密林與河流,朝著小灰嶺,洶湧而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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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切都到了見真章的時候!
巨大的灰雲遮蔽天際,氣壓沈悶。小灰嶺附近,恒罄部落所在之地壹片混亂,火焰在燃燒、煙柱升騰,因火藥爆炸而引起的硝煙隨風飛舞,尚未散去,混亂與廝殺聲還在傳來。
李顯農、字成茂,四十壹歲。此時他快步走在這混亂的林間,矯健而從容,樹枝在他的腳下斷裂,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,走到這林地的邊緣,隔著壹道懸崖,他舉起手中的望遠鏡往遠處的小灰嶺半山腰上看去。
那弒君之人寧毅,就在那頭的石臺上。透過望遠鏡的模糊視野,李顯農能夠將那道身影的輪廓給隱隱的看清楚。
廝殺聲在側面沸騰。放下望遠鏡,李顯農的目光嚴肅而平靜,只是從那微微顫抖的眼底,或能隱約察覺出男人心中情緒的翻湧。帶著這平靜的面容,他是這個時代的縱橫家,西南的數年,以壹介書生的身份,在各種蠻人之中奔走布局,也曾經歷過生死的抉擇,到得這壹刻,那整個天下至惡的敵人,終於被他做入局中了。
在這個大局之中,許許多多的人,幻想著以大勢打倒這位強敵。朝廷發兵,龍其飛等人迫使武朝盡早與黑旗決戰,以振興因其弒君後落下的民心士氣,李顯農卻並不局限於此,若能達到目的,他什麽手段都願意用。
在山中的這幾年,表面上他是將郎哥等人煽動起來,站在了華夏軍的對立面,配合著武襄軍對華夏軍進行削弱,但在實際上,他最大的布局還是在恒罄部落,通過暗地裏站在朝廷壹邊的恒罄酋王食猛,與黑旗軍修好關系,在此後爆發的大沖突中,盡量公正地為黑旗軍說話,到最後,組織起壹場“公正”的會盟,在最後的時刻圖窮匕見,將寧毅等人壹網打盡。
之所以能夠算計到這壹步,是因為李顯農在山中的幾年,已經看到了華夏軍在涼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。初來乍到、借地生存,就算有著強大的戰鬥力,華夏軍也絕不敢與周圍的尼族部落撕破臉,在這幾年的合作之中,尼族部落雖然也幫助華夏軍維持商道,但在這合作之中,這些尼族人是沒有義務可言的。華夏軍壹方面依靠他們,壹方面對他們沒有約束,無論生意如何,許多的利益要壹直維持給尼族人的輸送。
黑旗人絕不會願意就此困死在小涼山中,寧毅也不會是壹個坐視困局的人。
李顯農知道他需要這個會盟,能夠進壹步加深合作的會盟。
於是寧毅走進了局中。
兩軍交戰,對於莽山部落的眾人,黑旗軍必然不會放棄監視,因此他們不可能過早地殺來。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絕對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,酋王帶來的護衛被大量的分割,李顯農甚至安排了火炮炮擊會盟大廳,只是黑旗軍靈敏的戰爭嗅覺使得這壹步未曾成功,敢死沖鋒的黑旗精銳端掉了這邊的火炮,但這個時候,反擊也已經遲了,會盟的酋王與寧毅壹道被趕上了小灰嶺上的絕路,雖然黑旗護衛負隅頑抗,但被分割開的眾多酋王護衛已經聚集不了太大的戰力,只要能夠突破山前黑旗與各部加起來千余人的防線,壹切的大事都將定下。
而即便拖延下去,莽山部的主力,也已經在撲過來的路上了。
在事情定下之前,即便已經身處恒罄部落,李顯農也絲毫不敢亂來,他甚至連遠遠地偷看壹眼寧毅的存在都不敢,仿佛只要遠遠的壹瞥,便有可能驚動那可怕的男人。但這個時候,他終於能夠舉起望遠鏡,遠遠地打量壹眼。
縱然在這望遠鏡裏看不清楚對方的樣貌,但李顯農覺得自己能夠把握住對方的心情。事實上在許久以前,他就覺得,作為天下的傑出之士,即便是對手,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。在西南的這塊棋盤上,李顯農緩緩的落子布局,寧立恒也絕不會忽視他的落子,不過,他的敵人太多了。
棋殺壹目。到得這壹刻,他知道對面的寧立恒必然已經反應過來,在這裏落子的是誰。
如果有可能,他真想在這邊大喊壹聲,引起對方的註意,然後去享受對方那咬牙切齒的反應。
身後有腳步聲傳過來,酋王食猛帶著部下過來了。兩人相識已久,食猛身材魁梧,性情上卻也相對桀驁,李顯農將那單筒望遠鏡遞給對方。
“若有可能,我真想在那寧立恒死前見他壹面,聽他說說心中的想法……但事實告訴我,只要有機會,必須第壹時間殺死他,不要留下什麽余地。”
“我也想跟他聊聊,看他後悔的表情。”食猛說了壹句。
“妳不用這麽照顧我。”李顯農笑了起來。
食猛也是冷然壹笑,看著鏡頭裏的畫面:“妳猜他們在說什麽?是不是在談怎樣將寧立恒抓出來的投降?”
視野的遠方,石臺之上,能夠看到下方的山林、房舍、硝煙與廝殺。寧毅背對著這壹切,就在剛才,石臺上集錦部落的勇士出手試圖拿下他,此時那位勇士已經被身邊的劉西瓜斬殺在了血泊裏。
“……事情迫在眉睫,是選擇自己將來的時候了,我不怪他!但是希望諸位長者能夠考慮清楚,食猛剛才是如何對待妳們的?那些火炮,他是只想殺我,還是想將諸位壹塊殺了!”寧毅看著周圍的眾人,正目光嚴肅地說話。
“當然,我不想說什麽食猛就是想要獨霸涼山,他做不到,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頭。但是他們沒把妳們當成壹回事,我想請諸位想想,外頭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,華夏軍來了,他們想要招安妳們了,真的是這回事嗎?沒有華夏軍,我保證朝廷對妳們的態度跟以前壹樣。但我不同,我是要紮根在這裏的。”
“華夏軍在這裏六年的時間,該有的承諾,我們沒有食言,該給諸位的好處,我們勒緊褲腰也壹定給了妳們。這日子很好過,但是這壹次,莽山部落開始亂來了,許多人沒有表態,因為這不是妳們的事情。華夏軍給諸位帶來的東西,是華夏軍應該給的,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餅子,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動手沒個分寸,甚至也對妳們的人下手,妳們還是忍下來,因為妳們不想沖在前面。”
“可是妳們這樣看著,華夏軍沒有了,妳們的東西也會沒有的,朝廷給不了妳們什麽,他們看不起妳們。”
“莽山部落要動手,有人問我,華夏軍為什麽不動手。我們怕他們?因為涼山是他們的地盤?——我們在北方打過最兇殘的女真人,打過中原百萬的大軍,甚至打退了他們!華夏軍不怕打仗!但我們怕沒有朋友,涼山是諸位的,妳們是主人家,妳們容留我們住下來,我們很感激,如果有壹天妳們不願意了,我們可以走。但我們只要在這裏壹天,我們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東西,同時,尼族的勇士驍勇善戰,我們非常敬佩。”
“不是自己種的瓜,吃著不甜。”平臺上,寧毅攤了攤手,“我們想跟大家做兄弟。”
“所以,即使是這樣的情況……我們帶著誠意過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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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地邊緣,李顯農看見石臺上的寧毅轉過了身,朝這邊看了看。他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,等待著眾人的商量。山腳廝殺焦灼,遠方的林間,莽山部落的人、黑旗的人正爭分奪秒地洶湧而來。
某壹刻,有信號彈發起在天空中。
“黑旗孤註壹擲,想反撲了。”李顯農放下望遠鏡。
食猛哈哈壹笑:“拿我的殺狼刀來!”
有屬下扛來了鋸齒森然的重刀,食猛扛起那巨刃,猶如山嶽般的氣勢激蕩。
遠處,山腳,兩百多名黑旗軍成員結陣,發起了沖鋒。恒罄部落的戰士洶湧而上!
“我倒想看看傳說中的黑旗軍有多厲害!”李顯農目光興奮,從齒縫間說出了這句話。
僅僅下壹刻,不能消解的噩夢猶如泰山壓頂、撲面而來!